落花时节不逢君【原创】

父亲痴爱着母亲，筑一栋精致的小楼，砌了高墙围住，婚后日日在楼内守着母亲，竟是不舍让他人再看得母亲容颜一眼。

我在落英缤纷、草长莺飞的时节降生，那日院中百花齐放，异香弥漫。几日后，母亲靠在窗前的榻上，为我取名榆英。

母亲生我之时颇为不顺，产后一直缠绵病榻。小楼里药香漂浮，压过满园馥郁的花香。母亲初为人母，将全部的爱都倾注到我身上，视若珍宝，爱若生命。她拖着病体，每天不停不歇，一针一线的缝制我以后穿的衣服。直到八岁，我的身上依旧是穿着母亲绣着精致小花的罗裙。

父亲并不像母亲那般爱我，甚至有些讨厌我。他恨我的出生占去母亲全部的注意力，而我，似乎也不怎么喜欢父亲。我牙牙学语第一次叫娘，母亲躺在床上，苍白的脸露出笑颜，映得满室生辉。母亲再逗我叫爹，我却是只顾着用胖胖的小手玩弄母亲的发丝，怎么也不肯开口。

奶娘每每对我说起往事，总是嘘叹不已。我只是默默的听着，奶娘常常说着说着就沉浸在往事中，那时候，我就一个人弹我的琴。

母亲在我两岁时就香消玉殒，临死前求父亲好好抚养我长大，也是为了不让父亲失了活着的心随她而去。父亲恨我的羁绊，把我扔在小楼。只有奶娘，院里院外的穿梭，打点我的一切。我五岁学琴，十岁时老师自叹不如请辞而去。我看着院门开开合合，却不得踏出一步。

院墙外有一棵参天大树，偶尔会有巴掌大的叶飘进院内。我捡起来视若珍宝，老师告诉我，那是梧桐。老师走后，我痴想着有朝一日，能有一根梧桐枝托我离开。我常常在二楼的窗前凝望那棵梧桐树，有时，也会在窗前弹琴，而我的听众，只有那棵沉静高大的梧桐树。

枯荣去了几度春秋，我终于在阁楼里见到了父亲。正值壮年的父亲满鬓白发，面如枯井。他一直没有看我，而是盯着我的琴，那也是母亲生前最爱的琴。他深情的凝视着，仿佛能透过琴，看到我的母亲。

我恭顺地站在父亲面前，心里是惊诧的，也是惊喜的，父亲终于想起我这个女儿了！

阁楼的门难得地大敞着，十二月的风，放肆地从外面扑进来，刮得珠帘脆响不休。冷风卷走室内的温暖，留下满室冰凉。父亲背着双手长身而立，很长的时间里都没有说话。我穿着单衣，站在门内，空气中的冷意让我微微颤抖，冷吗？其实不冷，或者是我忘记了冷。

父亲不会平白无故来到我的小楼。一想到此，我的心就扑通扑通跳个不停。

“我为你选了门亲事，下月初三是吉日！你放心，我一定把你风风光光的嫁出去，绝不委屈了你！”父亲终于正眼看我，我却僵立在当场，父亲还继续在说着些什么……等我回过神来，只看见父亲从院门处消失的背影。

洞房花烛夜，我静静地坐在床上，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发呆，心里一片茫然。门开，一群人热热闹闹涌进来。我木偶似地坐着，那些喧哗离我那么近，又离得那么远。终于，喧闹退去，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温柔揭去我的盖头。我羞涩地抬眼看他，颀长的身材英俊的面孔，书卷气很浓，星辰一般的眼眸里又透着英武。心里有什么轰然作响，不由自主地低头，红晕不受控制地爬了满脸。他是温柔而笨拙的，带着难以言喻的小心翼翼。我在他的怀里闭着眼睛却迟迟的无法入睡，感受着他的气息，温暖一如我的琴。

我的新婚之夜，就好像心里缺失的一个角被填补上了，我睡得无比香甜。

嫁给他转瞬已经三年，他待我很好，温柔体贴，只是公婆偶尔会嘀咕并死死地盯我的肚子。我抚着我的琴，不由得叹气，已经三年，我一直无所出，也不怪公婆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冷。父亲在我出嫁的第二年投水自尽，那片碧水处，据说是当年他邂逅母亲的地方。我继承了家里的巨额财产，也正因为这，才让公婆的不悦没有明白的发泄出来。终于张罗着给他纳妾，阖府上下喜气洋洋，那场面，竟可媲美当年的婚礼。我独自留在房中，一遍又一遍的弹琴，任悲伤弥漫。他依旧每日到我房中嘘寒问暖，夜晚却多宿在那新人处。我不敢见那女子，她虽看似恭顺，我总能在她眼底看见无声的炫耀。

很快，那女子产下一子。公婆在府中大筵宾客，那女子抱着娇儿，和他并肩而立，接受祝贺。他的脸上多了一种初为人父的喜悦，格外容光焕发，英气逼人。我遥遥地观望着，反而像极了外人。已经半夜，外面的喧嚣依旧，听说这流水席是要摆三天三夜的。

趁着阖府杂乱，我携我的琴离府而去，和奶娘轻舟南下，来到江南。这山河如画的美景，让我忘却前情，深深陶醉。娘家的财产大半都置在江南，我终于真正成了自己的主人。我醉心在琴中，日复一日，是从未有过的轻松惬意。

半个月后，一个落霞漫天的黄昏。院门被砸开，公婆怒气冲冲的进来，后面跟着一脸焦灼想要阻拦的奶娘。我示意奶娘不要着急，冷眼看着公婆，恭顺地请安。

“我不会跟你们回去。”我坚定地说，眼睛却忍不住打望公婆的身后。

他，没有前来。

我的家族很庞大，我继承的财产太多，我的舅舅身居要职。那些叔伯为了巴结我，不以我的叛逆为错，一早就答应帮我恢复自由身，当然，我的舅舅也起了威慑的作用。所以，我不怕他们，也不信他们敢直接抓我回去。公婆其实也就是作作样子，毕竟，我的主动离去，很是伤了他们的脸面。

公婆离去后不久，我收到了他的休书，真正成了了无前挂的人。我怡然自得过我逍遥自由的生活，听闻，那个家世不错的小妾已经扶正，很是受公婆的喜欢。午夜梦醒时，我的脸颊常常一片冰凉，枕畔有水浸过的痕迹。

这一日，身康体健的我晕倒在秋千旁。奶妈急坏了，请了大夫来看，诊断结果却是……我已有身孕。我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我的琴，奶娘在旁边很是担忧。我仰天大笑，奶娘在我的笑声中惶惶不安。等我停住笑，眼角开始不断地溢出眼泪，一滴接着一滴，湿了我的琴。

我开始闭门不出，并严令下人不能将我有孕的消息透露出去。

几个月后，我产下一女。满月的那天，舅舅亲自来看我。他当年很疼他的小妹妹，如今，这份宠爱延续到了我的身上。舅舅看我的眼神中充满惋惜和伤痛，我坐在窗前，静静地看着他，怀里是我的女儿，睁大了眼傻笑着，很是可爱。奶娘在舅舅的示意下把女儿抱了出去，我望着舅舅，知道他即将说很多话。

“他死了！”舅舅的第一句话让我愣住。

我傻傻的一下子站了起来，手扶着窗，呆呆的看着舅舅。

原来，他早已经认识了我。透过我的琴声，他了解我的孤独，了解我的渴望。梧桐树下，他日日徘徊，在我的琴声中沉醉。他来提亲，父亲本是不允的，只是舅舅偶尔来我家，看到梧桐树下流连的他，才说服父亲。舅舅相信，他能给我幸福。于是，我嫁给了他。几年以后，我又离开了他。

他那般小心翼翼的对待我，疼惜我，在公婆面前维护我，甚至后来的纳妾，也不过是为了不让我在公婆面前更加难堪。他甚至想着，带我畅游天下，他也一直在为这一切准备着，还借了舅舅的大船。他，本来是想着，儿子的满月酒一过，就带我离开的。只是，只是，我太不相信他，太怕被他遗弃，太怕承受伤害，所以，我逃避了。

他在我离开后，日日酗酒。有一天夜里，他醉熏熏的经过梨桥时，失足掉进了水里，他甚至没有呼救，就那样静静的死去。

“他为什么在我离开后不来找我呢？”我哭倒在舅舅的怀里，哽咽着问他。

“傻孩子啊，你是那样清冷的性子，又离开的那般坚决。他啊，也傻，自知娶妾伤你至深，遂以为你完全放弃了他。”舅舅叹息着。

我决定为女儿取名栖梧。我的母亲被父亲深深的思念，我深深的思念着栖梧的父亲，只希望，我的栖梧，不会再有这般苦楚。

附古诗一首：

至近至远东西，至深至浅清溪。

至高至明日月，至亲至疏夫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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